行船,在育空河漂流。(大塊文化提供)
行船,在育空河漂流。(大塊文化提供)
在育空河如身在圖畫裡。(大塊文化提供)
在育空河如身在圖畫裡。(大塊文化提供)
(大塊文化提供)
(大塊文化提供)

當日常生活與土地合而為一,當文明漸漸在荒野裡褪去,當你回歸到世界最原始的環境之中,那對大自然的親近感,使你漸能忽略水裡的漂浮物,終於心甘情願吞進肚裡,慢慢體會到了它的甘甜。

你驀然領悟:城市生活中某些美好,或許只是人們刻意構築的外在樣貌,你以為的美好,有時不那麼真實。真實是,親身碰觸,自然地浸淫,像初生嬰兒依賴著母親,由陌生到理解到認同,那便再也無法割捨。這些日子的生活都倚賴著大河餵養,你與她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情感,你知道她廣袤而無害,聆聽她綿遠的故事,喜歡上她的純淨浩瀚與默默承受一切的胸襟,然後,你接受了她的一切不完美。

划船的日子裡,你和伙伴們仰賴著水源而行進,被大河餵養,燒飯、洗潔、解渴,都靠它。每到一處營地的第一件事,就是努力儲水,或在泥濘中把河水裝桶,搬運至岸上等待沉澱,或踩過礫石往溪流中央,取用相對乾淨的水。有時紮營處離水源有點距離,就得花多些時間踩在泥濘中舀水、再爬上岸把水運到火堆旁。偶爾有機會紮營於一條小溪緩緩流過中央的營地,取水特別方便,那一晚上的生活,也就是天堂了。

日日花上六七小時與河水相伴,讓她載著你漂移,在天氣變化之中,有時平靜無波,有時湍急激烈,流速時快時慢、任她高興。你無可奈何,像跟隨著一個任性的孩子,只能順應她的脾性,在她平靜時你充滿感激,湍急時你拼命抵抗,一槳一槳,划過一寸又一寸的水道,緩緩前行。

水取代了你的腳,帶你顛簸也帶你順遂,帶你過晴天也帶你闖雨天,去向階段性的里程碑。

某個陽光特別明亮的日子,水面金光燦然,乘獨木舟順流而下,汗水一片片覆蓋了全身,你忽地萌生洗髮念頭,順手舀起河水往頭上淋,一陣冰涼從頭頂直灌腳底,整個腦袋的通透使你酣暢淋灕,那瞬間你感覺:再沒有什麼事可以更快樂了。快樂是那麼簡單,卻又那麼短暫,竟可能只是一瓢水從頭淋下來的那一秒。

你回憶起小時候的歷史、地理課,那些關於「人類文明源於水源」的字句,老師在講台上滔滔不絕,而你昏昏欲睡的課堂午後,課本上畫著尼羅河文明、恆河文明、長江黃河流域、兩河流域地圖,一條條蜿蜒的長河蔓延過中原大陸,人類生活沿河開展,基本民生問題解決後,便從原始漸漸演化出科技,從鄉村漸漸建築成大都市。

曾經你只是因為準備考試,而將那些文明的名字一一硬背下來,如今在這河上漂流的日子裡,終於明瞭:可以沒有電力,可以沒有房屋,可以沒有漂亮的衣服,可以沒有許多許多,在世界各個地方,你都這樣一天一天地把日子過下來了,可卻絕不能一天沒有水。

荒野生活

”Eventually, all things merge into one...and a river runs through it.” ──電影《大河戀》

離開了文明,你開始重新認識自己的可能性,發現很多理所當然的事,並不是那麼理所當然。例如:「水一定要過濾才能喝」、「每天一定要洗澡」、「沒有網路會活不下去」、「睡覺必須睡在床上」......在這裡,你喝著沒有濾過的水,汗流浹背的日子都無法洗澡,早就放棄搜尋網路的念頭,並且天天睡在冰涼的土地上。這樣粗糙的生活,你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,你的身體完全屬於自己,不為誰而存在。

儘管傍水而行,但氣溫太低,河水冰涼,讓洗澡變得艱難。日日划船之後,你身上積累汗水的黏滯,摩擦著棉質衣料,卻只能置之不理,漸漸「荒野化」為一個流浪的軀體。經過文明裡潔淨習慣的洗練,對於塵垢,原以為會芒刺在背一般地痛苦,可當生活重心變成勞動、與山林共存,居然也漸漸適應身體的黏膩不舒爽,沒想像中那麼難熬。偶爾夥伴在炊飯之後,有餘裕燒多了的熱水,趕在夜色太深、氣溫遽降之前,用一條毛巾擦澡,就感覺是無上的幸福,輕易得來一夜好眠。

北國的夏季,晝極長而夜極短,天色在清晨五點透出魚肚白,直至夜裡十一點太陽才下山休息。許是因為緯度太高,其實也沒人見過天完全黑下來,深更夜半時的天色仍帶著一些些藍灰的漸層,閃著微弱的星光,像兒時的圖畫書裡,那些用水彩深深淺淺的藍所畫出來的星空,那樣清透,帶著神祕的層次。

傳說夜半天空會出現極光,但要很幸運的人才看得見,這讓凌晨三四點起床摸黑小解的夥伴們,多了些嚮往。然而,你期望的如電影般聽見夜半某人一聲驚吼:「有極光!」而讓全員一躍而起的光景,始終沒能發生。絕大多數人酣睡到天亮,一早在晨曦中喝熱騰騰的粥,彼此詢問了睡夢中的情節,都是些記不起來的模糊影像。

睡在帳篷裡,有些晚上你會做夢,跟在城市裡一樣,做一些關於工作的夢。夢裡有同事纏著你追討資料,客戶抱怨進度遲滯,老闆說你放假太久要將你解僱,你那張位於角落裡的辦公桌上,信件堆得跟小山一樣高。

而你想要離開的那個人,還是不停地在夢中出現。他的笑容凝結在時光之流裡,你舉起槳用力撥弄著水波,企圖將他的形影弄碎,最好能碎進某個深邃的漩渦裡,期待他萬劫不復。但你越是攪動,他越是不斷地回來,聚進你的心。

有時夜半你在夢中凍醒,探頭出帳篷外,抖落水珠,滿天星星無辜地眨著眼睛。夢境裡的絕望顯得遙遠,此刻你孤身一人,眼前的冰冷空氣與山林間的風聲,才是當下的真實。

你想留在這種真實裡,但你知道,真實總是比想像中短暫,並且無處落腳,只是像風,不停地掠過。

偶爾你划著船時,想著那些夢境究竟代表什麼樣的意義。答案未曾浮現。(本文摘自《一直走就不怕孤獨了》一書,大塊文化提供)

(本文由 中國時報 提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