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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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了改編自同名小說的電影《傲慢與偏見》,頗有所感。但讓我感慨的並非豪門闊少達西的傲慢,小家碧玉伊莉莎白的偏見,如何迸發出感人的愛情故事,而是想起作者珍.奧斯汀早年親歷的一段不如意戀情:

奧斯汀在二十歲時,邂逅了勒夫羅伊牧師的侄子托馬斯,兩人由相識、相知而相愛,勒夫羅伊太太看在眼裡,唯恐家境清寒的奧斯汀會影響侄子的大好前程,於是將托馬斯打發去倫敦,硬生生拆散這對有情人。托馬斯後來迎娶了富家女,並官至愛爾蘭王座法庭的首席大法官;而奧斯汀則終生未婚,兩人也未再見過面。

在《傲慢與偏見》裡,當達西的姑媽發現達西和伊莉莎白的戀情時,也橫加阻擾,想拆散他們;但達西卻衝破家族與世俗的羅網,向伊莉莎白表達最真摯的愛,讓有情人終成眷屬。我們從小說和電影可以看到奧斯汀昔日戀情的影子,精神分析學家會說,奧斯汀經由創作而使當年「受挫的欲望得到替代性的滿足」,這當然也有它的道理,但我更想把奧斯汀視為是一個洞察世事的近代魔法師,而《傲慢與偏見》就是她所施展的魔法,試圖透過思想的作用來改變或操控外在的真實事物,重建它們在自己心中的理想模樣。

因為我覺得,藝術不僅起源於魔法,藝術本身就是一種魔法,藝術家則是最後而優雅的魔法師。

從媒體上經常可見如下報導:某個古老洞穴的岩壁上,發現史前人類所繪野牛、羚羊、大象等動物的殘跡,專家認為它們很可能是人類最古老的藝術形式。但那並非古人吃飽沒事幹時的休閒娛樂活動,而是來自一種嚴肅的「打獵巫術」──初民先在聚居的洞穴岩壁畫上他們想要獵殺的動物形象,對之施展各種魔法,然後再出獵。非洲的矮黑人在上個世紀依然保有類似的獵羚羊儀式,只是他們把羚羊畫在地面,然後拿著箭不斷地往畫在地上的羚羊插。

在民智未開的年代,如果你痛恨某人而又無能為力,你可以去找巫師,請他做個草人來代表某人,然後口中念念有詞,用針去刺草人的眼睛,某人的眼睛可能就會因而疼痛甚至失明,好讓你發洩心頭之恨。今天,已很少看到這類魔法的實際操作,但它並未消失,而是以一種比較進化的方式寄居在廣袤的藝術天地裡。法國作家羅迪所寫的《冰島漁夫》,可以說就是它的藝術改裝版。

《冰島漁夫》也是一部膾炙人口的愛情小說,它最感人的情節是漁夫楊恩和戈特的戀情,但在婚後第六天,楊恩就出海捕魚,結果竟一去不返,而留下痴痴等候、以淚洗面的新娘子。羅迪的創作靈感來自何處呢?有人追查他的過去,發現羅迪在擔任海軍士官時,曾愛上布達紐的一位美麗姑娘,但卻落花有意,流水無情,因為姑娘已有一個冰島人的未婚夫。飽嘗失戀痛苦的羅迪,在後來所創作的《冰島漁夫》裡,將昔日的情敵化身為出海捕魚結果一去不返的楊恩,而那位回絕他的姑娘則成了天天以淚洗面的戈特。這不正是羅迪在藉小說這種魔法藝術,以較優雅的方式來發洩他心中隱密的恨意嗎?

如果說羅迪的《冰島漁夫》類似有點惡意的黑魔法,那麼奧斯汀的《傲慢與偏見》就是滿含善意的白魔法了,她給小說裡的伊莉莎白和達西一個幸福圓滿的結局,不僅撫慰了自己昔日受創的心靈,也為世間為情所苦的男女提供安慰和希望。奧斯汀雖然終生未婚,除了早年那一段不如意的戀情外,心海似乎也沒有再起波瀾,但她所寫的六部小說就像六本愛情魔法書,以她對當時英國社會的觀察為素材,憑藉思想的作用,重新建構出她心目中理想的愛情與婚姻。她的小說創作,其實就是她所施展的、能夠滿足人心的魔法。

藝術的品類多樣,背後隱藏的用意也不一,畢卡索的《亞維儂的少女們》告訴我們的又是另一個故事:畫面上的五位裸女線條粗獷,色彩單純奔放,臉孔大膽扭曲變形,被後世譽為是拉開立體主義序幕的代表作。這幅畫是畢卡索去參觀人類博物館的非洲面具展後的作品,畫面上的五位裸女,特別是左右兩側的三個,臉上就好像戴著面具。她們的用意是什麼呢?

普遍存在於各民族的面具,也是公認的原始藝術。面具主要有兩大類,分別代表庇護族人的聖靈與帶來災禍的邪魔,人類戴上這些面具成了聖靈與邪魔的化身,搬演兩大勢力間的衝突,最後當然是邪不勝正。經由這種思想作用來驅邪祈福,讓想望中的美好生活降臨人間,正是一種古老的魔法。畢卡索的這幅《亞維儂的少女們》可以說就是他想要施展的一種現代魔法。

畢卡索在寫給作家馬勞克斯的信上說:「當我去參觀人類博物館時,那些面具不只是雕刻而已……它們是具有魔力的東西,用來對抗未知、威脅人的精靈……《亞維儂的少女們》的靈感一定是那天獲得的,不只是它的造形,而且可以說是我第一次在畫布上驅邪!」

原來他想透過這幅畫來驅邪!那畢卡索要驅什麼邪呢?「亞維儂」是巴塞隆納風化區的一條街名,「亞維儂的少女們」指的其實就是那裡的妓女,年輕時候的畢卡索流連這裡的花街柳巷,擔心會從妓女身上得到性病,在看了非洲面具展後,他從中得到靈感,把藝術創作當作擁有魔力的武器,也就是想用魔法來驅除他心中的恐懼,庇護他平安無事。

除了這種為自己驅邪祈福的私密性魔法外,我覺得畢卡索的繪畫還展現另一種更有意義、也更讓人嚮往的魔法,那就是《斯坦因畫像》這幅作品。

畢卡索在二十五歲時,為移居巴黎的美國女作家斯坦因畫了一幅肖像畫,就叫做《斯坦因畫像》。畫中的女人其實一點也不像斯坦因,反倒讓人想起前面所說的非洲面具。但對「不像」的批評,畢卡索卻聳聳肩說:「那有什麼關係?總有一天,她會長成這個樣子!」

斯坦因本人當時倒是沒說什麼,她很感激地收下這幅畫,而且一直妥善保存著。妙的是,三十年後,斯坦因經常指著這幅畫,笑著對人說:「你們瞧!我現在終於成為這副模樣了!」大家看看畫中那個女人的輪廓,再看看斯坦因本人,覺得果然有幾分「神似」。當然,指的不是外在容貌上的,而是一種神韻,一種內在氣質的外顯。

在這幅畫像裡,畢卡索日漸揚棄客觀寫實,而愈來愈注重心靈寫實,也就是他自己所說的:「我畫的不是我看到的東西,而是我想的東西。」所有的創造都是讓想像中、尚未存在的理想事物或概念成真的一種過程,我們甚至可以說畢卡索的這幅《斯坦因畫像》,畫的是「尚未存在」的斯坦因,這可能也是他為什麼會說「總有一天,她會長成這個樣子」的原因。這跟前面所說的魔法思想其實也非常類似。

但畢卡索為什麼能「預見」斯坦因未來的模樣或者神韻呢?當然,這不是說畢卡索有什麼未卜先知的能力,而是他顯現了一個偉大的藝術創造者所具有的特質──為提供我們新觀點、新視野、新可能的「先知」。

我們可以換個說法:當斯坦因看著畢卡索為她所畫的肖像時,她看到了自己的新可能,在它的召喚、它的潛移默化下,她不知不覺實現了畢卡索為她揭露的那種可能。而這正是魔法的基本作用──試圖透過思想的作用來改變或操控外在的真實事物,重建它們在自己及他人心中的理想模樣。

斯坦因愈來愈像畢卡索為她所繪的畫像,就跟十九世紀英國或歐洲的愛情愈來愈像奧斯汀所創作的小說一樣,而這也是為什麼現在的我們對宇宙、對人生、對自然、對科技的看法會愈來愈像藝術家為我們所描繪的原因。因為偉大的藝術家就是靠他們的思想作用,創造一個讓人嚮往,讓人追隨的理想世界的魔法師!(本文摘自《浮世短歌--這次,多談點自己》一書,有鹿文化出版)

(本文由 中國時報 提供)